韩浩月

县城为何也有一线城市的焦虑

猴年春节回老家县城过年,要比往年早几天,多出来的这几天,是有着自己想法的,离家多年,想多感受一下家乡变化,重新计算一下自己与家乡的距离。启程前发誓千万不要再喝多,但还是在与一帮老朋友在县城一个小酒馆中,喝醉了一次。每天东奔西跑,没有太多机会亲近这个对于我青春期而言特别重要的小城,但就算浮光掠影,也能感受到小城的变化,总而言之,县城不大,但却越来越多地拥有了大城市的气质,这种气质主要体现在生活方式上,当然,大城市特有的拥堵、忙碌、浮躁与焦虑,在小县城一点儿也不少。


我住的酒店边上,开了一家咖啡馆,女儿自从去年去了几次之后,就念念不忘,这次毫不例外,在住店期间,咖啡馆成为她最爱去的地方之一。开在县城的这家咖啡馆,品位格调一点儿不比大城市的差:经营面积大,装修风格精致,服务态度好,若不是时时响在耳边的乡音,真会让人错以为是在北上广的某个咖啡馆里。一天宿醉后醒得晚,我带女儿去吃过几次早餐,真的喜欢上了这家咖啡馆,甚至动了因为有这么一家咖啡馆而回老家的念头。


这次回家之前,我的堂弟老三就打电话给我,问我详细的回程,说要去50公里外的火车站接我,三弟新买了一辆汽车,正处在新鲜劲头儿上,愿意干点跑腿的活儿,好遛遛他的新车。回家之后才知道,我的堂弟老二、老三、老四、表弟、大妹夫都在同一年里,新买或更换了汽车,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崭新的汽车钥匙,打电话约喝酒的时候,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,晚上别开车了,打个车来。


对几个弟弟的买车行为进行了一个简单的调查,他们买车的想法,一是出于孩子的考虑,接送上学方便,不怕冬冷夏热。二是在闲暇时可以出门旅行,方圆两三百公里,是他们的旅行目的地。虽然车暂时并不是生活必需品,但他们觉得,身边的人都买了,自己不买说不过去。在选车的品牌上,他们和一线城市人的想法差不多,都觉得德国的品牌更值得信任,“皮实”是首选理由,其次是追求性价比,喜欢买车内空间大一些的。与一线城市人的选车理念的最大区别是,他们绝对不买日本车。


车多了,县城的拥堵状况让人头疼。早中晚三次高峰,排队在十足路口,颇有身处北京国贸的感觉,短短的几百米,楞是开不出去。春节期间走亲访友,我的策略是尽量走外环,路虽绕远了一些,但时间却节省了很多。是的,县城也有了外环,有了大货车不得行使县城内道路的提示。县城也有了新区,政府办公部门在新开辟的宽阔大道,开建新的办公大楼,把单位从老城区里迁移了出来。走在这条大道上,目睹道路两侧的政府机关,颇有行驶在长安街上的感觉。


一线城市的水景房最贵,我们市里有水景房,于是我们县里也就有了。县里把东边一条常年无水的河流,建了条大坝拦了起来,积蓄了一些水,沿河修好了路,建设了公园,公园旁边又建设了商住楼,据说这是一种新的开发方式,房地产商与政府合作,先把环境搞好,再盖楼卖钱,但由于位置离中心城区有些偏远,这些楼盖好了并卖不动,因此戳在那儿,等待着买家。县城街头的房地产广告,也出现了这样的字眼,“衣锦还乡,买房养老”的字眼。


谈论买车买房,抽空看个电影,县城生活方式日渐趋同于一线城市。我一直有个困惑没想明白,在我们县,一没有特色鲜明的支柱产业,二没有贡献利税很多的大型企业,三没有得天独厚的商业环境,是什么支撑了经济的发展?今年我想明白了,是县城年轻人对城市生活的热烈向往和勇敢的追逐,为了实现理想中的生活,他们付出了特别艰辛的劳动,他们把不为人所知的辛苦藏在了背后,而把值得拿出来给人看的光鲜一面展现出来,他们承载着不可承受之重,但也乐此不疲。县城青年,和那些飘在北上广的青年们一样,为了梦想在透支自己的青春。


人们想要逃离大城市的主要原因是,这儿太多的焦虑无可摆脱,因此家乡时时成为自己的遐想对象,觉得回到老家就可以找到一种闲适的生活。可现在不一样了,县城生活的节奏,现在也不慢了。县城有理由拥有更好的、更舒适的生活环境,我们许多从小城里走出来的人,都盼望她能够永远拥有过去的安静、淡定、缓慢,但这对于生活在县城里的人是不公平的,有时候你的理想主义,会变成别人头上的紧箍咒,你不能为了自己的美好想象,而不对别人的追求送上祝福。


过去一年看了许多关于农民变市民、城镇化建设、贫富差距加大的深度报道,持悲观态度的居多,但有一点是值得乐观的,只要小城里的年轻人有勇气有胆量有信心,他们就会创造更多的可能,他们会把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,如果缺少了年轻人那股对生活的热情,县城才是可怕的。


县城最让人担忧的地方在于它的经济支撑力,在超前消费观念的引领下,以及整个城市从发展理念和生活方式都在向大城市靠拢的情况下,唯有旺盛的经济活力才能够为其不断制造生机。目前唯一能看到的繁荣的是县城区域内的商业活动,门店经营以及饮食娱乐消费,这是下一级乡镇、农村居民持续往县城迁居的结果。能给财政带来突出贡献的大企业没有一家。民办企业从上世纪90年代到现在,也未涌现更多的代表企业,民营企业员工的收入也偏低,对于员工而言,工作仅是一份糊口的营生,是需要牺牲休闲时间与身体健康,才能获得的一份单薄报酬。


和大城市一样,县城人的焦虑情绪主要也来自收入焦虑。在一些行业或领域占有资源优势的人,成为县城里的高收入者,贫富差距比往年更明显。有钱人在制造并带动城里的消费文化,普通收入者在被这股潮流中被裹挟着前行。另外,人际关系焦虑,对未来的危机感,逃离的意识,在县城人身上也有体现。


县城让人不安的地方还在于,它正在失去自己的文化独特性,户外被纷乱的商业广告占领,城市建筑要么是仿欧式,要么是单调的高层楼房。有味道的老街在消失,路边曾经高大茂密的树木被砍伐,有几十年历史的学校在迁址,无数人在谈论着搬迁和拆迁……县城曾经安静悠然、节奏缓慢的生活方式已经消失,当然,这不是一个地方的事情,其它的县城也是一样。


只是,县城生活为何要复制大城市的焦虑?从好的层面想,这是县城在尝试学习并融入大城市的现代化机制,包括发展规划、规则重设、生活服务、社会保障等,在这个过程里的确产生了进步的现象,比如公务人员的服务态度,管理者的执行能力,居民生存硬环境的改善等,但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文环境,却被粗暴冷漠对待。当大城市开始反思自己的软环境建设时,县城仍然狂奔在发展与破坏并行的道路上。


一线城市文化与生活的示范性,对四五线城市的影响是巨大的。通过发达的媒体,以及身体力行的旅游,四五线城市人看到了一线城市令人眼花缭乱的一面,在向往之心的驱使下,小城管理者在加速城市建设,这种发展上的提速,给县城带来了局部上“耳目一新”的变化,却制造了不小的中间空洞,以及小城居民对自己所处之地的陌生与疏离感。


弥漫的焦虑情绪的另一来源,就是这种“求大求快”的绑架式发展。在这个讲究“全民支持,通力协作”的发展模式中,个体利益与声音是会被忽略的。前有发达城市生活模式的诱惑,后有政府推手的催促前行,县城人有了大城市人才有的焦虑,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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