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浩月

《百鸟朝凤》:没有迎合与裹挟,吴天明写给自己的一首挽歌

吴天明导演的遗作《百鸟朝凤》公映,他未能看到这部电影呈现于院线银幕之上,院线稀少的排片,与“半个电影届支持《百鸟朝凤》”的声调并不匹配,电影因此具备了更为强烈的代入感,唢呐班的焦三爷说了一句话,“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,是吹给自己听的”,《百鸟朝凤》也是,吴天明耗尽他最后力气完成的作品,更像是写给自己的一首挽歌。


故事里唢呐班的接班人,名字叫“天鸣”,与导演的名字发音一模一样,这让人怀疑此片是不是像《天堂电影院》那样,带有导演个人的自传成分,然而经过检索,并未发现吴天明有学习唢呐或者其它乐器的经历,既然如此,那么可以解读的是,吴天明给自己最后一部电影的男主角,取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,意图还是想要通过借主人公之口,来传递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箴言。


看《百鸟朝凤》的前半部分,描写天鸣少年时学艺的那段时光,很容易让人想到那部奥斯卡获奖电影《爆裂鼓手》,严苛的收徒考验,重此抑彼式的激励方式,苦尽甘来的狂喜……但两部电影的不同之处在于,《爆裂鼓手》对人性阴暗面是有着极端追求的,但《百鸟朝凤》却是典型的、东方式的骨血相传,是在用一种传统的、融入亲情元素的方式,把艺术一点一点地敲打到继承者的骨血里,让他没世难忘。


《百鸟朝凤》提出了一个令人矛盾的命题:传统文化中的保守、封闭的一面,究竟值不值得赞扬?和武术、戏剧、杂技、手工制作等行业一样,焦三爷的唢呐艺术,只能有一位接班人,只有这唯一的一位接班人,才能够有机会学到唢呐艺术的顶端杰作《百鸟朝凤》,其他的人,只能在一杆旗帜的带领下,去把这门艺术发扬光大。用现代的视角看,这样的处理未免会带有自我神话痕迹,缺乏开放心态,尽管可以最大可能的保持艺术的纯粹性,但也使得一门艺术在把更多关在门外之后,导致了它的凋零与失落。


“百鸟朝凤”作为一首唢呐曲子的名称,在电影里具有鲜明的符号作用,它之于学艺人而言,类似于一柄学术权杖,颇有“宝刀屠龙,号令天下”的风采。同时,这首曲子也决定着门派秩序,乃至于弟子之间的声名排位。以这首曲子为标志,它还可以对世俗社会进行到道德评判,只有德高望重者,才有资格在去世时一闻《百鸟朝凤》的天籁之音,死者家属都要匍匐于脚下聆听,以示敬重……这已经不是唢呐所能承受之重,所以当西洋打击乐器走进村镇,人们的思想观念转变,对传统的重视被全面击溃之后,焦三爷呕血,唢呐班四分五裂。


有一个新闻细节值得关注,吴天明在创作《百鸟朝凤》时已经72岁高龄,剧本改了很多稿都不满意,最后甚至闭关一个半月逐字修改,经常改到痛哭流涕。吴天明的痛苦来自哪里,他的眼泪为何而流?通常的情况下,外界会解读成他在为一门手艺的消失而惋惜,为传统的泯灭而痛心,为世道的变迁而喟叹……从一位老人的角度出发,这样的解读是成立的,但由一位电影大师的立场出发,《百鸟朝凤》的立意应当更加高远,它是一曲写给过去与未来的世纪哀歌,是写给所有消逝事物的一曲绝唱,它有悲惜之意,但无挽留之情,它拥有“逝者如斯夫”的豁达,痛哭只不过是一种礼物,是一次祭奠。


马丁·斯科塞斯在评价吴天明时这样说,“他一直在坚守着自己的信念,对自由的信念。实际上,我认为他始终相信这两者是共通的,而我和他有着相同的信念。”斯科塞斯是懂吴天明的,在创作上,他们都是追求自由的,但吴天明追求自由的方式,与斯科塞斯不同,他在竭力地试图用最简单的故事,来击中观众的内心,冲击观众的情感,这何其容易。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太多人,都如同最后一个唢呐班的成员那样,为了生存四处漂泊,去追求新的梦想,在这样的时刻,再把他们叫回到村镇,去吹奏一曲悲怆的唢呐,这么做无疑是残忍的。


所以吴天明为这个故事选择了一个宽容的结尾,“百鸟朝凤”最后吹响,只不过是天鸣吹给坟墓里的焦三爷一个人听的。四处寻找师兄想要为申请“非遗”再集体吹奏一次的天鸣,放弃了让唢呐再短暂辉煌一次的机会。预想中的反转情节(申遗成功,皆大欢喜)没有出现,观众的情绪没有得到纾解,画面最后定格于焦三爷远去的背影身上,留下无尽惆怅……


没有迎合,没有裹挟。有了这个结尾,《百鸟朝凤》无愧“大师手笔”这个说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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